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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远惠】狐仙传-阮郎归

上接堕神记(完),下接长相思

见 合集 狐仙传



阮郎归

(一)

迎面是一把寒光瑟瑟的刀,将马上的他从锁骨刀胸膛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,他咬牙感受到汗涔涔的掌心,一柄被体温和热血浸暖的银枪一转,一闪,鲜血飞溅,与黄沙飞扬,与万马千军的呼号。

血水流入盔甲的每个缝隙,直到敌旗被斩落,他才感受到迟来的眩晕,直挺挺从马上坠落。

再次醒来,一双手正抱着他的胸膛给他包扎,那满眼的白衣黑发让他一顿,久违的熟悉感。他挣扎着压着她的手,声音嘶哑得不像话,“你要怎样才开心?”这一次,要怎么样才令你满意,才令你善终。他在心里气愤这个不知感恩的仙子。

女子一顿,脸上浮起红晕,气他冒犯,“将军自重。”这声音,他眼睛一眯,挣扎着起身,总算是看清了人,不是仙子。

也没看清,女子白纱覆面,清冷高傲的很,确实和那仙子有几分相像。只是他更多见到的是被天命书折磨的软弱的仙子,他松一口气,直接摔回床上,让那女子不知作何动作好。他轻声说了句抱歉,女子敛下眉眼,好似并不在意为他继续包扎。

直到现在,他还未打开天命书,也不知该去哪里找寻那仙子。

他闭目养神,从脑海中挖出一段故事。

他行三,前头一个大哥,一个姐姐。哥哥随父亲一同死在战场上,阮家忠良之后迎来的是孤儿寡母的独木难支。那时阮三十又一二,裤腰带一提拼死冲向战场。似乎是要为了替父亲哥哥报仇,又或者是要为曾经的将军府再挣得一口饭粮。一出去便是三五年,期间匆匆忙忙回过京都几趟封赏,多半都是在大漠荒野擦拭着银枪。也因此,他与曾经的皇子,现今的天子有着生死交情,说一句兄弟不为过,但君君臣臣不可能永远交心。

若说还有别的什么令他上心,便是他家中有个小妻子。模样如何不曾记得,祖母与姐姐担心刀剑无眼,哀着求着让天子为他定下婚事,传宗接代。小妻子是礼部侍郎家的庶女。也是,他这样的身家,不过担着个忠良之后的名头,家中唯一主事的男人拿命博前程,谁愿意把女儿送过来守活寡。大婚当日,他将新娘迎入新房,下一刻便传来急诏,盖头还未掀开,银枪已在马侧。

医女为他上好药,伤口扎好。他已经恢复了些力气,睁眼看医女,门外闯入几个军官,揶揄看着两人,眉上眼梢就是意气风发,这是胜仗带来的轻松爽快。几个粗汉子开起了玩笑,“都说我们将军福大,死不了!”

“是啊,这一刀换了美人在侧伺候,不亏!”

阮致低声一句“胡闹”,脑海中也对医女有了印象。医女是幽幽谷的弟子,那幽幽谷的老神算与他父亲有恩,在医女出谷时吩咐她来相助。这已经是医女第二次救他性命,而他,或者说原来的阮致早对她生了好感。医女却一直保持着距离,医女冷淡说道,“师傅让我寻三世有情人,在京都。” 阮致口头应道此次胜仗打下,便带她回京寻那有情人,但心中仍不愿放手。

但长老闭目养神,此刻他才是阮致。

他要找的只有仙子,旁的他无意招惹。

大军班师回朝,路上赶上一阵大雨,一阵泥泞的路。因为这个世界没有神力,也没有灵气,不可随意露出术法,再加上凡胎肉体受了伤,一时也取不出天命书。又过了半月,他的伤口渐渐好却,隐约感觉到能召唤出天命书,但闲暇不是医女,便是军官与他看伤谈天,一时间尽也找不到空档的时间来看天命书。

直到进入京都的城门。

他驾马长驱,直入宫门。他有预感,无论天命书是何命途,他与仙子总少不了纠葛。

 

(二)

绿裙双髻的婢女匆匆从长廊跑到房前,在门口喘了一口气,面露难色。听见门内传来秀儿欢跃的声音,“这个香包更衬夫人的容色!将军看了一定喜欢!”

“真的么?”女子传来犹疑的声音,“我听闻,他带回了一个绝色女子,我却连他长得如何也不曾见过。”

秀儿顿了顿,“夫人这般好看,似天上的仙子一般,当初大小姐都嫉妒死了。这以前咱没有锦衣华服,嫁过来将军又不在,夫人懒得打扮,又不招摇,谁知道我们夫人天人之姿?可将军回来了,夫人不可贪懒,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都比不上您一根头发!”

笑意便露了出来,“小丫头净胡说。”

信儿将门一推,房中两名女子纷纷转过头来,秀儿险些要跳起来,“杏儿,是不是将军回来了?哎呀,夫人可要快些,不能比老祖宗慢了!”

信儿紧着一拦,“将军进宫去了,只是,将那医女先送到府中做客,说是……借住,现下正与老夫人在正堂……”

秀儿不忿,嘴里嘟囔着,“狐狸精!”

高慧娘摸了摸自己的发髻,不动声色,依旧是浅笑,只是面色有几分“如此也罢”的认命。她整理了衣角,拿出大家闺秀的气派,她心中仍有一点心思,她依旧是家中的女主人,便也不想输了气势。

粉色的绣花鞋走到正堂的阶前,正正好听见老祖宗笑着问那白衣女子阮致的近况,她微微失神,仍是无法想象她的夫君是个什么样子的人。

是粗鲁的,野蛮的,五大三粗的汉子?可总听老祖宗说,他与他的父亲和大哥不同,生得偏秀气,五官是精致的像大姐多些,即便在外历经风沙,在一众男子中也算偏白。纵然如此,她仍然只记得盖头匆忙瞥一眼的红靴,一双将她牵入洞房的冰冷的手,再无其他。

跨过台阶,她又听见老祖宗问那白衣姑娘为何蒙着面纱,医女清冷起身,直言,不过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。

待到高慧娘走近,医女正巧脱下面纱,回头探向传来脚步声的她。

慧娘一怔,她的夫君喜欢这样的女子么?清冷如天上谪仙,令人不敢染指,不敢冒犯,说得上倾城美人也不为过。那高挑的身材比之她还要高些,秀儿跺了跺脚,信儿悄悄拉了她的衣袖,晓得她又在心中喊着狐狸精,慧娘向老祖宗福身“见过老祖宗,这位姑娘便是夫君的救命恩人?不知如何称呼?”她又将眼神放回医女身上,只见医女一直盯着她发呆,甚至几分严肃。

她忍不住想摸摸脸颊,是哪里的胭脂花了,还是颜色不对劲,她心下几分担心,却听见医女喃喃声响。

“姐姐是天上仙女嚒,怎能生得如此动人呢?”

老祖宗笑开了花,朝着一旁的坐着的阮家大姐道,“这两个女娃儿

一个贤惠端庄,一个清丽出尘,谁也不输谁,到还互相喜欢上了。”老祖宗慈祥面孔下藏着一丝精明,高慧娘低头笑,只是笑中夹带着一丝苦意。阮家大姐也跟着笑,“还是我们三郎有福,家中有慧娘这样贤惠的妻子,去了荒漠又能得到江姑娘的照顾,慧娘,江姑娘到了将军府可不能慢待。”
慧娘心中颇不是滋味。虽然夫君不在家中,但她伺候家中长辈,管理后院小心谨慎,进退有度,从未出错,夫君带回个女子也就罢了,老祖宗与大姐已然默认这个女子是阮三的身边人,初来到便得长辈殷勤相待,比之她的小心伺候,如何不让她心中不平衡。她只轻轻一声“是”,再看医女,只见她面目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,还透漏出几分懵懂,是江湖儿女的模样,与她大家闺秀的百般作态不同。
离了正堂,她带着医女走向后院,后院中长廊回转,但家中奴仆不多,鲜少看见人影,反倒是花儿开的茂盛,争相斗艳。她总会想着,女人如花儿一样,不赶着时间争奇斗艳,花期一到便没有再开的时候了。
“姐姐种的花很艳丽,不逊幽幽谷野蛮生长的花。”冷冷清清说完,见慧娘疑惑,她便接着说,“我自小在幽幽谷长大。”
慧娘点点头,心中斟酌过后问,“不知道江姑娘与三郎是如何相识?”她倒不是要跟医女争高低,只是必要时候要拿出正房的姿态。
医女仔细想想,她本无意,要寻那三世有缘人,只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阮三炙热的手,压着她的,问她究竟要什么。一时心绪微乱,却看不分明。她诚实道来,“我要寻一个人,将军助我,我便跟着他了。”高慧娘一时有冲动,想问问她,三郎长得什么样,是个什么性子?但她咬了咬唇,没有出声。
这时府中小厮急匆匆赶来,吓走花间的蝶,飞起一阵蜂声嗡嗡。小厮着急跳了几步才勉强站稳,“夫人!夫人!将军回来了,快去迎接吧!”他说完,高慧娘片刻呆愣,才提起裙子镇定走向大门。
(三)
高慧娘想过她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男人。老祖宗说他是个不苟言笑,但很孝顺的男人,阮家大姐说他自小便比许多人沉稳,她只记得那只牵她入洞房规矩疏离的手,还有她无法追逐阔步离去的鞋影。很可怜,她甚至连他的背影都没见到。
她由秀儿搀扶着走向他的夫君,远远地就看见老祖宗与他抚手轻泣,阮家大姐在旁高兴又担忧的打量他看起来不似强健的身体。高慧娘加快了脚步,近了,才看清他的样貌,便被他突然移过来的视线抓住,一时间,她落入他的视线,楞在他的眸光当中。
他无疑,外貌是极为优秀的,白皙却不娘气,几分冷清,若那江姑娘在他身边,那出尘的仙气也是要被比落几分。但他的眼眸,是炙热的,毫不避讳的几分执着,专注盯紧了她,皱眉间又显出主人的苦恼,似乎遇到一道难解的题。
让慧娘脚步迟疑的是他那双眼,何其熟悉。在哪儿见过呢?

他宛如一幅画,常年放在慧娘的脑海中,直到今日才将面容勾勒完成。阮家大姐见阮致将视线放在身后,向后望去,看见了慧娘,便伸手几步将慧娘一下子拉倒阮致的身前。“慧娘害羞,平日里嘴里总盼着三郎平安归来,如今见到三郎怎么还成了哑巴了。”老祖宗一手拉着阮致,一手牵起慧娘,往府里走,“三郎刚回来,舟车劳顿的,慧娘伺候着,先回房洗漱,夫妻二人说说话,晚饭时候咱们一家人再热闹热闹。”

说完将慧娘的手放到阮致手中,一下子阮三将手握紧了,老祖宗笑咪咪,对阮家大姐说道,“静儿,吩咐厨房做些小糕点给三郎填填肚子,一早上奔波了,定是饿了。”

阮致冷冷淡淡一声“谢老祖宗,孩儿过会儿再来看您,”便将慧娘拉走。

阮家大姐看去,那一身的宝蓝衣袍随着他阔步走去,衣角飞扬,跟在他身后被牵着的慧娘为了跟上他的脚步不免小跑起来。老祖宗摇头,“三郎还是年轻。”不懂得如何照顾小妻子,阮静儿想起了还在后院的医女,安抚老祖宗道,“慧娘善解人意,也十分孝顺,三郎会喜欢她的。”

这时节最美的不过是路边花开繁盛,于是便显现出高慧娘在家中的精心打点,将军府显得生气许多,整洁与简单,不论是房中还是门廊的摆设十分适宜,与几年前的凌乱与破败相差许多。高慧娘嫁过来的时候,将军府已重整,只是当时家中的女人每日只担忧征战的家人,便也没有多谢心思去处理家中事宜,到这时还是高慧娘接手。将军府人口单薄,反而是府外的交际宴请,少不了她这个将军府的夫人多操心。

阮三郎现下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观察府中环境,就算他停下脚步,细细地看,也不见得就能看出什么不一样,他已不是过去的阮致,没有过家中败落的辛酸,自然也就不会有忆往昔的伤感。

现在的他,满心都是天命书的故事。

(四)

他已发现,无论是在哪个故事中,仙子似乎都会因那一两人所伤。如果说天命书是话本,那一两人便话本中的主人公,而仙子只是被牵扯的配角。那一两人中又有一人,阮致窥见有不寻常之处,

这日后再来思索。

他整理了一下天命书线索。

江依从幽幽谷中出来寻找与她命中注定有三世情缘的男子,师傅告诉她当你见到他第一面时,便能将他认出,如若还是认不出来,那男子手腕处有与常人不同的标志。

江依顺应师命前来帮助阮三破敌,也趁着这个机会让阮三带她上京都。阮三初见她便惊为天人,早对她心有独钟,但奈何美人对他无意,再加上他府中有个小妻子,一时心中情谊未曾说出口,但眼神炙热如何不让人知晓他喜欢江依呢。

江依只道自己的有情人不是他,对他也是冷冷淡淡。上了京都,江家人皆以为她是阮三的心上人,她渐渐发现不对劲,就连与她相谈甚欢的高慧娘也从一开始的温和有礼变作冷淡疏离。

原来这阮三痴情,竟是为了江依一次也未同她圆房,她心中慌乱心酸,再见江依又如何能心无芥蒂呢?江依索性深夜不告而别。

只是出了将军府,又能去哪里呢?当夜便被采花贼虏了去,好在采花贼中也有同行竞争,在她心慌意乱时,她被另一个长得更好看的采花贼抢走,月光明媚,她身中麻药,却还是凭着衣袖中的银针一根,将他半边手臂毒了。采花贼先替她解毒,骂她恩将仇报,她才发现自己误会了,那人不过是路见不平救他而已。她于是提起袖子为他解毒,那左手手腕下一道小疤绘出梅花小小一朵,他笑说生来就有。她心中犹疑或许这就是她的命中三世人。但那一夜似乎梦一般,少年过后便不知所踪,她也被阮三找到,请了回去。

再见时高慧娘笑着牵她的手,让她不要生了姐妹嫌隙,只是双眼红肿便知她心中不好过。江依也是多番对阮三剖白,她不喜欢他。可阮三少年赤诚,直言她如果找到三世人他便放手,如果找不到,一直找不到,他等她回心转意。可也有人在等阮三的回心转意,身后的苦涩的高慧娘,丈夫的爱意很重要,可更重要的是一个女人的安身立命。她慌了,丈夫这样专一,她若被休了,她的名声怎么办,她的未来怎么办,她如何活下去?

此后的日子平淡,直到元宵的观灯会,江依和慧娘相携出游,身后跟着阮三,一阵人潮将他们冲散,江依与他们走散,撞入一个手腕有着梅花印记的男子,他坏笑将她抱住。那时月光正好,她不免心动,便明了,就是他,那个月夜救她的采花贼,那个她的三世有情人。那夜之后,男子晚上常常偷窜将军府,自从阮致回来后,将军府守卫森严,他却可以随意出入与她调情般。

 后来她随同高慧娘去南山佛寺祈福,却被冲着阮三前来的马匪盯上,这群马匪因与阮三有过节,将她妻子掳走,阮家大姐与老祖宗在高慧娘的帮助下仓惶逃走,反倒是高慧娘与江依,以及几个丫鬟落入贼人手中。她们被关在村屋中,屋顶上有一条小蛇蜿蜒,一个调皮小姑娘。她悄悄在贼人送来的水中扔下一条细丝般几乎不可见的小虫子,只是虫子刚刚落下,门便被破开,枉费她一番心意。

来救人的有阮三,也有江依的有情人,宣煊。显然与马匪一战,令他们身上都带了些伤口,这些剧烈的疼令宣煊忽视了脚踝微小的刺痛。顶上的女子皱眉,却见江依情上眉头,便也不做声。

这一场祸事,江依久居江湖,自然不算在意,可高慧娘的在老祖宗的眼中便变了味道。即便她没有被侵犯,但世人猜测总令她变得不光彩起来。

这已是凄凉,可还未完,那调皮的小姑娘是江依的师妹,她本意是为了助师姐寻到有缘人。她的一双蛊虫一条意外循着血色钻进宣煊的身体中,另一条却又意外的被慧娘吞入腹中,宣煊意志坚定,唯有半点僭越,可慧娘心跳如鼓擂,难以掩饰眼中情爱。她不明白这情爱怎么来的如此张狂。到底是江依聪慧,又是小姑娘想要挽救错误,一番解释才将蛊虫取出。

只是这一场,阮三看她的眼神,便完全变了。

江依随着宣煊入宫,阮三苦痛,痛苦,她入佛堂念佛,她分明没有犯错,却仿佛十恶不赦。她也不甘。

听说,江依在宫中无名无分,听说宣煊独宠她,听说她怀了一个孩子,没多久就落了胎。

听说,她写信给阮三,让阮三带她离开宫城,她要回幽幽谷。高慧娘不知道自己一个女人,是怎么挣扎跟着他们的,她看见阮三不顾将军府一干人,违抗皇命,背着江依被追杀,被箭锋挡住去路。

宣煊拉紧弓弦,“你要跟他走,就因为他是你的三世有情人吗?”世间开了一个好大的玩笑,师傅早已算到江依的三世人,才令她去助他,师傅说,她会在第一眼就认出他,因为她会爱上他,师傅说,他的腕间会有印记,可她看了很多遍,依旧没有。宣煊有,但那不是生来的,是他一次死到临头却没死成留下的疤,梅花是画师画上去的。

可她已经,爱错了人,也枉费了另一份爱,她已经心如死灰,只想回谷。

一刹那,嫉妒疯了,宣煊的长箭射出,穿过了!

穿过慧娘的胸口,眼中是阮三的不可置信。

爱他吗?不,她只有报复的快乐。阮三会因此愧疚一辈子。

她只是不小心成为了这个男人的妻子,是他的附庸,被爱是她幸运,被厌弃她也无可奈何,她只是想一辈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而已,可是她的夫君是痴情人,于是,就连相敬如宾对她而言,也太难了。

如果没有江依,她会有一个孩子吗?那个孩子的梦想,会是成为一个小将军吗?日子过着过着,她会不会越来越贪心,不满于夫君的相敬如宾,他们会如同亲人一样,有时候又像爱情一般,尽管他会像她的父亲一样有几个妾室,但每每疲惫的时候,还是会依靠她一会儿。

会吗?如果会,他就不是阮三了。

阮致回过神来,已经站在房前,他脚步忽停,高慧娘一下子没刹住,撞在了他的背上,先是额头,然后是软绵绵的胸口。阮致回过头,才发现自己用着蛮力握着她的手,手很小,略微有些发红,他轻轻松开,“抱歉。”高慧娘瞥了他一眼,红着脸有些无措的低下头,“没事的。”她还是那个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高慧娘。

高慧娘提着裙子,从他旁边擦身过,将门打开,小心翼翼地看着他,犹豫了下,才喊出“夫君……”阮致没做过夫君,还有些不熟练,低低嗯了一声,撩起衣摆走进,路过她时又将她牵起,一同走入房中,转身关门时,示意站在门外的秀儿信儿两个丫头下去。

高慧娘还局促的站着,他坐到床边,房中有股淡淡香气,他朝着慧娘伸手,“过来坐下吧,我们说说话。”

于是慧娘便同这个男人一个坐在床边,中间隔着一段小臂的距离,阮三也没有强要求她过来,也没有孟浪的靠过去。

自然是阮三先开口,“你这一年,过得如何?”

慧娘规规矩矩回答,“老祖宗和大姐都很疼惜慧娘。”

“嗯……”竟是无言可回。

慧娘犹豫了一会儿,侧头将他的面容看清,心中的慌乱渐渐平息。“这一年,你过得如何?”

“挺好,习惯了。”

“听江姑娘说你受了伤。”她忍不住朝他哪里挨了过去,阮三把手放在胸口上,摸出了衣服里面的纱布,对他而言到是小伤而已,慧娘却已经露出了担忧的神情,手忍不住伸向他的伤口,但又怕弄疼了一般不敢再往前,她似乎就是这么单纯的人。

但又不见得。

阮致想到了林致,从痴痴傻傻的人变成最后对他捅刀的人,很快也就想到了杰妮芙,这个不知感恩的女人。他觉得自己用了最好的方式去帮助她。令她更加强大,赋予她神力不是比单纯的救助她更能让她开心,更能她活得无拘无束吗?他甚至最后做了决定,牺牲自己把神力给她,让她变成最厉害的神。

可是她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高兴。甚至她还埋怨他。为什么呢?她在求什么?他还有什么能给她的?

阮致一把抓住她的手,很小,相比较他的手,小多了。也吓了她一跳,但她没有动弹,她很认命,这个男人是要过一辈子的男人。很快便听见阮致问道,“你想要什么?”

她疑惑,抬眸看他,眸光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,不怨也不恨。她的额上有浅浅的痕迹却不明显。

阮致认真问她,像一个做学问的老学究,“你想要什么?这一辈子,你求什么?你想得到什么?”他想了想,又补充道,“平安的活一世够吗?你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。”

她是真的被吓到了,唇色骤然惨败,颤抖着问他,“你……你要休了我吗?”她以为他是为她寻求补偿,阮致被堵得一时哑口难言,修炼比思索人心来得简单,他有些懊恼,将她的手放下,轻轻叹了一口气,才靠近他吓得面色惨白的小妻子,安慰地摸了她的后脑,摁向自己的胸口。阮三的记忆中,人世间的夫妻都是这般相处。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肩膀,将她轻轻环抱,“我只是,想对你好。不知你怎么就想到了休妻。”他将她放开,与她相视,“我第一回做人夫君,不是很擅长。”

高慧娘经那一抱,略微安心,眼角溢出的泪也收了回去,见他如此真诚,略微笨拙,疏离渐渐消散,那传闻中冷漠可怕的少年将军变得亲近平和起来,她朝后退了退,脑袋一下僵住,试探着往前靠了去,手也环向他的腰,揪住他两边的衣服,整个人便都缩在了他的怀中。他已经是她的夫君,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坦诚相见的呢?

“三郎……纵然人总会随着时间变换,但此刻,慧娘只求和三郎平平稳稳一世。”她抬头,他碰巧低头,一时近得呼吸相交,她也不管不顾这么多,只虔诚如求神般道,“也盼着三郎能平平安安啊。”

如今夫君是她依靠,叫她如何不盼着他疼她爱她,平安一世。

她说完,便羞红脸颊,女儿心思地盼着三郎低下头亲亲她,眼中泛起水雾朦朦。

阮致若有所思,迎着她的期盼。

再次摸她的头。见她羞愤埋头,疑惑,摸得不够吗?再摸摸吧。

(五)

庭前有棵茂盛的榕树,树干如同两个人的环抱,风在亲吻它。

老祖宗让身边的玉珠招呼正在榕树前发呆的阮致进去吃饭,他在发呆中回神,少有的一段小小的轻松。

其实,他也习惯了,长年累月都在洞府中,都在草香和花香中,在树上树下,修炼或者顿悟。他聪慧,如果不思考仙子的事情,不会有苦恼。

家里人口少,一桌子坐满了女人,老祖宗坐在主位,身边是阮家大姐,慧娘站着伺候,还有一个作为客人的江依。江依朝他颔首,他换了稍显麻烦的长袍子,如海深邃的颜色,袖子和领口绣着猫儿狗儿追逐,衣摆是云和竹,有些清风明月,又有些俏皮。这一眼屋里的女子都清楚了,这衣服是他的小妻子为他挑选的,所以才有一点点小可爱,又显得风流好看,与他往常冷傲的风格,相差剩远。

这样一个人,冷傲少了,清冷依旧,他不爱多言语,只是顺手将慧娘拉过来坐下,就在自己的身边。老祖宗笑着说,“慧娘不用着急伺候,坐下多陪陪三郎。”见老祖宗真的心无芥蒂,慧娘才放心脸上的不知所措。阮静儿给三郎夹菜,嘴上感叹,“三郎变了许多,果然是成家了,长大了不少。”

老祖宗顺势便看了阮静儿,却是随三郎说得。“这几年我们将军府也算是恢复了声势,家中事务又有慧娘这一个好媳妇打理,如今要说老祖宗最愁的,一是我们静儿的婚事,二是我们阮家的传宗接代。”

“老祖宗不要心急,大姐模样俊俏,谁娶了去都是三生有幸,如今三郎又回来了,不管是嫁到谁家去也不至于让姐姐受委屈。”慧娘安慰完老祖宗后,放下筷子,将手拍在阮致的手臂上,“三郎在朝中也多留意,看看哪家的青年才俊配得上姐姐。”

阮三寡言,点点头,“当然,不会让姐姐受委屈。”

阮静儿是不大在意的,纵然心里头有些惆怅,“我年纪这般大了,还求什么青年才俊,只不过想要个安稳的生活罢了。”老祖宗抹泪,“都是老祖宗的错,你在慧娘这个年纪早该嫁人的。”

“老祖宗别这样说,我若在早嫁了谁来照顾老祖宗和三郎,您是要静儿日日愧疚于心啊。”

阮致终是放下筷子,心中觉得人间甚是麻烦,这一场历劫他心知自己还未进入真正进入阮致的身份,但面上他坚定的回道,“姐姐放心,老祖宗放心,三郎定会帮姐姐觅得如意郎君。”

这话刚说完,认真吃饭的江依起身,“我吃好了,各位慢用。”说完与阮致示意,便自顾自的出去。老祖宗眉头一皱,话还未来得及说,那江依便走掉了。

慧娘给老祖宗夹了一筷子,笑说,“江姑娘是江湖人,不懂我们将军府的礼数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
若说是客人,她这样走了,老祖宗顶多觉得江湖人不礼貌,可她心里又将江依放在了别的位置上,比如阮三的妾室,她朝着阮三问,“她与你一道,也是这么不讲礼数?”

“行军作战只有军令没有规矩,更何况江湖儿女向来肆意。”阮三毫无波澜的眸子抬眼一看老祖宗,却不见慧娘悄悄抓紧了筷子,尽管如此,他很快将关系撇清,“江姑娘是算是半个救命恩人,善待便是,我答应江姑娘替她找到她的三世情缘,寻到人之后便送江姑娘离开。”

一时沉默,阮致自顾自夹了块鱼肉放进慧娘的碗里,催促她吃。阮家大姐反应过来,瞧那阮三面色如常,才知自己和老祖宗听错了传言,先入为主了。她打着圆场,“对的对的,这江姑娘早日找到有缘人也是好事,一个姑娘家的在咱们这儿做客久了,难免传出什么不好听的东西,耽误人家姑娘,可是我们恩将仇报了。”

(六)

慧娘在浴桶中拨弄着温热的水,顺着一双玉臂,水珠滚过她的每一寸肌肤落在她的肩胛,又调皮地滑下她的锁骨,没入水里。她发着呆,先是往屏风后望了去,没有她夫君的身影,他早早的冲洗完便出去,也不知去向哪里?她往下躺,半张脸潜入水里,吐出一串串小泡泡,长发在桶边摇晃,她想到了江姑娘,她以为江姑娘是他的情人,今日看来,原不是。这本该是一件好事,可现如今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呢?

所以按照她早死的娘亲说,女人千万不能放过男人,要用各种手段缠住男人。但从她娘死得早这一点来看,她娘技术不过关打不过大房的原配,所以她才要从小就谨言慎行,小心翼翼。

她又往外看了一眼,还是没有人影,她在心中给自己加油鼓劲,这一年来,小图书没少看,洞房花烛夜是无奈,今日可不能退缩。

她唤来人将水撤下去,套上薄薄的外衫,一双玉足走到床边,映出几片水瓣,她在床边一会儿红着脸,一会儿歪着头靠在床柱子上,晃动着一双小脚。

门吱的一声被推开,她连忙坐直身子,像个犯了错的小孩,正等着夫子给她打手板。

“夫子”手上拿着一叠小糕,一头长发随意披散,朝她缓缓走来,“听下人说你爱吃些零嘴,看你总为老祖宗夹菜,自己不怎么吃,去厨房给你拿些东西再填填肚子。”走近了一看,他将小碟放在,坐到她身边,一手抓着袖摆,一手摸上她的侧脸,“热成这样,是否身子哪里不适?”

她匆忙抓住他的手,拽下来,“没事。”

慧娘起身去吹烛火,摸索着回到床边,手在半空中便让他接了去,牵引着她走回自己的身边。两人都是散落着长发,一件单薄的外衫。靠得太近时长发就纠缠到了一起,分不清你我。

阮致爬上床,蹭到最里面,高慧娘躺在外边,与他是一张被子肩膀挨着肩膀,她一转身就枕到他的发上,那距离顺势也离他的胸口不算太远。

习惯了黑暗之后,不习惯的是身边躯体传来温热,眼前渐渐看得愈加清楚,他的胸膛大开,常年在沙场浴血,有许多疤痕,还有绕至身后的绷带。往下......她便看不清楚,黑夜中泛起羞意。

只剩他的平缓呼吸,只因她克制着自己渐渐沉重紧张的呼吸,身侧的手掌压在床上,忍不住像一条小蛇往前滑去,颤抖着要抚上他的胸膛,胸膛下坚实的腰腹,戳戳看手指下是不是一块滚烫的火石。她悄悄咽着口水,生怕他发现她少有的浪荡。

要不,还是再等等?等他们更加亲近......

阮致右手将她推近了些,搭在她的背上。她心念一动,躲开他的衣襟,将将要抚摸上他的胸口,这对任何男人而言,任何躺在身边的男人而言,都是一个暗号。他可能会翻身将她压下,亲吻她,对她做出很多难以想象的事情。

阮致一把抓住她的手,她落空了,紧张地颤了颤。

阮致低头看她,没有灯光,他的眼眸泛光,正如他这个人,很容易吸引人的目光。他低沉地声音在她耳边,正直得没有半分暧昧。“睡不着?”

她手心泛汗,大约是他的手过分的热。“嗯”

阮致单纯地思索着,他的小妻子为什么睡不着,是因为不习惯与他同眠?但这夫妻的间应该习惯的事情,从他的记忆中人类夫妻向来如此。然后从晚饭思索到沐浴之后,终于想出了答案。

“你是不是......”

“什么?”

“在意江依?”天命书中,高慧娘本就很在意江依,江依住进将军府便是慧娘悲伤的扉页。他想了想,向她再三保证,“慧娘,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夫君。江依我会尽早送走。”他摸了摸她的头发,“我想要你舒舒服服过日子,你有什么烦恼尽管与我说,我学着成为一个合格的夫君......”话未尽,她动静很大。似乎一条游鱼。


这里是车,为过审已删


怀中人昏昏欲睡,欲色渐渐从阮三面上褪去,他身体渐渐平静,心中渐渐凌乱,身下的女子是谁呢?

是仙子?还是尘世中的高慧娘?

他做得一切,是她想要的吗?她想要什么呢?高慧娘要什么?仙子又要什么?

他倏忽想起了杰妮芙,怀中娇软身躯与杰妮芙无二,可他的自以为是并不能让杰妮芙满意。

哎,真是个,傲慢的仙子。

他犹豫着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,尽管她已睡去,但这是一个夫君该做的,他不该懈怠。

夜很深很深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(七)

“你走过忘川吗?”

“不曾。”

“那你猜一猜,忘川之下藏着什么?是记忆,痛苦的,罪恶的,不甘不愿难以放下的,这个世界最可怜也最不值得疼爱的是人,他们幼小无助,所以恶念频生。”

“你也,这般走过来的不是么?”

她抬头,却看不清身前人的面容,只见嘲讽的嘴角。华丽的衣袍拖地而去,高慧娘起身去追,身后却有人抓住她的手腕,她回头看去,是一张不熟识的面容,她的心间好像一场跳跃,从期待到无助,初初是未知的失落。直到那个男人将她搂在,轻柔摸着她的头发,耳边俱是他的甜言蜜语,可多一句,心中便多一份不忿,多一桩埋怨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,竟然欣喜,纵有忐忑,“真的么,您真的会找到我的么?”

晨光熹微,她身子微颤,从梦中醒来,身边已经冰凉,可见枕边人早已离开。她翻了身,手放在身侧的位置,轻轻摩挲着,那里昨日睡了一个男人,这个男人究竟是个怎么的人,日后会对她好吗?会吧,她终有一天会为他生子,是早早就定下的 。只是心中总有几分不适宜的愁绪,为着什么呢?

又一次的不由自主吗?

那里来的又一次呢?

信儿将门推开,服侍着慧娘洗漱打扮。

对镜贴花,她笑得娇俏,又尽量让自己端庄大方。她问信儿,“三郎呢?”早起的人,竟然半点声音也没有,走的无声息,“是去给老祖宗请安了吗?信儿你动作快些。”

信儿手上沉稳,“夫人不急,天还未亮将军就被宫里的人唤了去,而后匆匆回来一趟,房门也未进来,交代了几句,只说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,约莫半个月回来。”

秀儿将床铺好,特地寻出簪盒为她簪上最好看的花色。噘嘴道,“这才刚着家不过一日,又要出去这么长一段时间。都是小别胜新婚,可总这么分别,谁知道外面多得是像那个什么江姑娘一样不要脸色的。”

慧娘装作冷脸骂她,“又胡说。三郎能办什么事,无非拿刀拿命拼的活计,又怎么会在外做那些事情。在乱说,我叫信儿把你的嘴缝起来。”

信儿故意插了一句嘴,“是的夫人。”让秀儿一跺脚,她还有些不服气,“将军当然不会,可,今早,那个江姑娘起得比将军还早,一看就是故意拦着将军的。谁知道她跟将军说什么,寻意中人不出外去,我看她就是想在我们将军府找意中人!哼!”

慧娘也不回应,只看像铜镜中的自己,“怎么打扮得这样?”怪信儿将她弄得太招摇。信儿好笑看了看秀儿,说道,“那江姑娘早早过来,您还没起我就没叫您。说是想请夫人带她出去走走。”

高慧娘匆匆起身,戳了两人的脑门,“你们两个呀!到叫我这个做主人的失了礼数,不知道的真当我是个小肚鸡肠的女人。”

秀儿吐吐舌头,“才不是,将军交代过得,不准吵了夫人。婢子们是听了将军的话。”

城外百里有余的雍山。山路难走,大军就地屯扎。山脚下的小镇子来了客人,马车载着几大箱的绫罗绸缎,珠宝玉器,前头精致的马车挂着两个好看的铃铛做装饰,只除了有些吵人。很快马车帘子被掀开走出个白衣公子,脸色苍白,一下车便止不住的咳嗽,抬眼时风流冷清,两个小厮着急着上去扶他。他脚步虚浮地走进这镇子中最大的客栈。

点了几杯清茶,几小碟点心。

对桌的一个大汉不经意般瞧他,“小公子,从京都来的?”

掌柜的端着茶过来,“小公子是从京都来的贵客?,这是要往哪儿去呀?看公子这穿着是要南下做生意?”

小公子看了那大汉,又看了看掌柜,“从京都迁回乡。”

“这乡下人都拼了命像去京都,你这小公子到是奇怪。”

小公子轻轻举杯,向那大汉道,“你若是也被权势欺负过,便也就不觉得奇怪了。”

一杯茶喝完,他起身走出客栈,大汉又叫住他,“公子是想趁天黑过了这山头?在下劝公子一句,这里的山匪可不好惹,还是换条路走罢!”

小公子转身,袖摆随风而起,“有别的路?”

掌柜皱眉接话,“这儿就一条路过雍山,哪还有别的路。”

小公子难得笑笑,指着来时路,“不是还有条回头路吗?”说罢上了马车。马车前吵人的铃铛又开始摇晃。

 

半月后的京都,花灯从街头转到街尾,烛光有时是粉橙色的,像极了从大海深处向上凝望时,那一团迷人颜色。
和江依外出多次,她最爱这个夜晚,久居家中,她原不知夜如此美丽。一束火光冲涌,围观群众嬉笑,卖力书生墨笔挥毫,多情的哪家大小姐一掷千金,又是一场追逐。
她回头看江依,却见她分明脚步不停,却眼神呆滞,分明心中有事。这次只有信儿陪同出行,耳边嘈杂固然,却也少了一张大嘴巴,过分清净。没有秀儿叽叽喳喳,她对江依常有忘记。
再看江依,神游天外。秀儿时常是胡闹了些,但也是个多么敏感的人儿,于是慧娘也会猜想,阮致离开的那个晨起,江依对阮三说了什么?而后也多虑,阮三回复了什么?是否真的,两人皆无心思,只为那虚无的有缘人?
“你要去何处寻你那有缘人?手腕间有花纹的人,女子俱多,只怕难找。不过夫君多费心,你寻着便了,出来游乐为主,若是有缘,穷途末路也能迎头相撞,无缘也只人山人海亦是枉然”。
江依只冷冷一道“多谢姐姐指点”,依旧重重心事,未与她多几分清净。
一时人潮拥挤,一个小孩举糖险将两人冲撞,信儿急急拉着慧娘躲避,撞上了路边写字的摊子,墨汁将书生的字作染黑,晕开在桌上,书生抬眼,神色不愉,顷刻又复归笑面一张,这女子极为面善,似为他的喜欢而生。

有一个人细细凝视她,她不免想起那个来了又去,从没有与她长长厮守在一块丈夫。数来数去,已经半月有余。犹记得那日他走时画饼充饥,说半月就回,可这快一月过去,书信也未曾有一封,每日里的消遣也不过是在家中绣花,或者陪着江依一道。

信儿匆匆将银钱放在书生的桌上,书生笑笑,他的一副墨宝又岂是几两银子可偿清。他抬眼,谦谦君子模样,眼眸清澈多情,与那高慧娘对上片刻,宛若稚子一般。高慧娘失神一息,竟然喃喃道,“我望着你像故人。”书生被她这么一说,反倒也呆了呆,随即接下,“大约是与夫人一见如故的缘由。”他看见了她老成的打扮,却不减心底半分的有意。

“即是如此,小生原为夫人作一画。”

慧娘婉拒,信儿适时插了句嘴,“夫人是等着三爷回来亲自为您作画。”她心中自然是有这个期待的,只是嘴上说“谁晓得他画技如何?从前是没听过他会作画的。”书生不动声色,心中却在暗暗思索,京都权贵中,是哪一位三爷已经成婚,且夫人如此貌美温柔。思来想去,一时间也没有答案。到是这时他突然感受到一阵炙热的视线,顺藤摸瓜而去,那站在高慧娘身边的女子目光不闪不躲,不加掩饰的厌恶像一尊冷面菩萨,与他对视,竟然盈盈要落泪,若干挣扎。到底还是恨意俱多。待他要追问,高慧娘牵着信儿要继续往前走,江依也将视线离开。

雍山的夜深,几个弹跳,一个瘦小的身影闯进山匪的寨子中,汉子们拼着酒,那身影随手拿了一坛子酒,过路都喊他一声四哥。他一屁股坐在匪首旁边,悄悄话似得问道,“那秦老五呢?”

“他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哥儿,正躲屋子里头呢。”他二哥蹭个头过来抢话,“别一口一个老五,老四,你去山下打探得怎么样了?”

“两件大事,京都确实有个秦子涵的皇商公子,年头说要成亲,后来不知怎的又没了,前不久一家老小犯了事,最后只剩下一个独苗秦公子,秦家人去楼空确实跟那姓秦的说得一致。”

“还有一事呢?”

“我听说阮三要退兵了,与秦老五说得八九不离十。”

“那秦老五不也说了,这就是阮三的空城计,兄弟们可莫要失了警惕。”

 

(九)

江依想来想去,也没想过,会在这里遇见他。

那个,她将会认错的命定之人。

一场深梦将她唤醒,她的耳边仿佛还是那个自私男人的难听的嗓音,他一剑一剑的捅进阮致的身体。她跪下来求他,其实那时他明白她根本不爱的阮致,她也只当他是因为自己而迁怒,可她的耳边听到了什么。

“有缘人,早知如此,我让他做你的有缘人!”说罢血光一挥从手腕砍下,“现在那儿是不是就有印记了。”他冷漠的笑,她失了声音,“你怎能,我不知......你恶毒如此。”好似从那凶狠杀死阮致的那一剑开始,他更狠了。

他将刀剑扔了,在所有人的眼前将一个了无生气的人抱起。江依张了张唇畔,她往前匍匐两步,却被阮致的尸体绊倒,她踉跄地站起了身,用着与宣煊相近的恶毒,相近的嘲笑,“我早知你心有所属,原来,你是看上了别人的东西呀?怎么办,她死了呢,死之前恨死你了吧,你毁了她的名节,杀了她的夫君,她做鬼也不会原谅你吧。”

“可笑啊宣煊,你们当日身中蛊毒,她爱极了你的时候你不要,等她意识清醒了,你又缠上了我,你可真是活该啊。”

宣煊将怀中抱紧,“你不懂。”

江依却喃喃,“也是,我们四人,哪个都不懂情爱。”

慧娘摇摇她的衣袖,“江姑娘你说什么?”灯会太过闹,慧娘听不清她的声音,只见她陡然回神,摇摇头,“无事。”她将视线放在装作书生的宣煊身上,她出来并不是来找三世缘分,只是不甘心,想带着高慧娘再见见他,她就知道一定会遇见的,只是她总是明了,原来一早在他心中,总是高慧娘占先了。

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,马蹄将哒哒冲开了人海,高慧娘向前望去,江依敛下眉眼,她还有个阮三,愿意为她付出生命的阮三,现如今她见到的阮三,虽然手间没有印记,却依旧是她的三生有缘人,他也更加的优秀,令她移不开眼,若是成全了眼前这一对男女,她也算为阮三解决了麻烦,江依想,如今她不报仇,已算是善良。

马蹄声逼近,一个黑影窜出,将人流冲撞,一时间江依与高慧娘也波及到,高慧娘的腰撞上桌子的边缘,墨砚倒了一地,花灯凌乱,马儿冲来,马上的公子哥儿大喊“滚开”,有人小声喊说,“江小霸王抓采花贼来了,快躲开。”

江小霸王是谁?是京都除开阮三令人闻风丧胆的角色之一。阮三是因为铁面将军而令人不敢接近。毕竟他过于年轻英俊,如果不总是冷面一些,总会受人欺侮。但对现在的阮三而言,淡然出尘是千百年累积下来的。江小侯爷就不一样了,欺男霸女,无恶不作。由着前头做得实在太过分,将一个良家妇女逼得跳了河,江老侯爷为了平息众怒,关了一个月的禁闭,随后将小霸王送到了衙门勒令他好好干活。江小霸王最擅长就是打家劫舍,烧杀抢掠,刚到衙门就看到一张采花贼的通缉令,二话不说,高头大马逼得人采花贼用轻功在闹市中乱窜。他可不管,人抓到了等于立了功,老头子也没话可说了。

那江小侯爷的眼中只有眼花缭乱的灯笼,眼前总在闪现的黑衣人,路边被他踹翻的摊子无法阻止他的骏马,人潮向两侧涌开,推推搡搡之间几个瘦高的男子女子被撞到路中央,深深受了好几个蹄印,踹翻在路边。后头接二连三涌上马群,将其中一个男子的手骨踩断。

在这混乱当中,江小侯爷那双雷达一样的严谨眼睛及时捕捉黑衣人,他用力驱马,同时也看见了一个女子被人推出来,那姣好的面容是他喜欢的那种娇柔小娘子,他赶紧勒马。但是悬崖勒马已然太迟。马蹄朝着小娘子的脸踩下去。

宣煊刹那间从桌后跃起,翻到道路中央,伸手将她抓紧,但无奈的距离实在是远了些,冰冷的手抓到掌心,而一副温暖的身躯即将混成泥泞中的一块。

“让开!”江小侯爷拉紧马脖子,心中惋惜这悦目的小娘子即将面目全非血肉分离。

高慧娘几乎要跌坐在地上,失了平衡,惊恐望着高高扬起即将落下的马蹄。

然而也只在一刻,甚至短于一息之间。

高慧娘甚至眼睛也还未眨过,已被一身的冷落的霜气覆盖,那是更深露重,从黑夜中匆忙带来的。然而高慧娘抬头,身前人的脖颈上滚腾腾的热气,她是身前人的怀中人。

怀中人抬头望着身前人,只见他一双眼睛被银色面具覆盖,他袖长盖不住的双手将高慧娘的腰掐得更紧,她的胸口被迫贴近他的胸脯,身前人低下头,下巴搁在她的耳边,一阵轻咳。

越过那人身侧朝前看去,马蹄在闹市跌转之后将马上人摔下,又是一阵喧闹。

高慧娘刚想动作,耳边突然湿润,滑腻的触感顺着耳根滑下肩头,湿了衣领,她匆匆将人推开,那人唇舌已是血腥,她一抹脖子,红了一手。那男子用袖子囫囵将嘴上的血渍擦干净,以至于袖口的戏蝶花纹变了色。这一身的蓝袍,透明的外衫着实太过熟悉。

她迟疑着朝前两步,人群外探究地望向他的眼底。

果不其然的澄澈。

她又走前两步,便又是原来的亲近,她抬手去帮忙擦,被他轻轻抓住。淡然道:“无碍。”

是阮三的声音,高慧娘有些急了,“哪儿伤到了?”阮三示意她冷静,“腹内淤血,不碍事。你没事就好。”他晦暗地望了望天,随意看向闹市的中心,那采花贼跑了,江小侯爷正在大陆中央发脾气,路旁的信儿焦急忙慌闯进人群找高慧娘,而宣煊从人群中颇为狼狈走出,远远与他触目。阮致将视线转回,带着清香的帕子突然捂在他的嘴角,他的娘子眉头皱在了一块。一次犹豫过后,第二回他还是有些生疏。他抱她,摸摸头,“无须担心,我无事。你没事就好。”

他不知高慧娘第二回听“你没事就好”是个什么感触,只是偏巧因为他抱她,而错过了她额上开花的美景。

也未有开,不过是银色花苞隐隐浮现了踪迹。

(十)

宣煊从人群走到一旁,跟在他身后的信儿一下子得到了高慧娘的踪影,小跑到高慧娘的身边,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,见她没有损伤松了一口气,眼睛一转瞄到她衣领子的血迹,又紧张起来。“莫慌张,不是我的。”

宣煊面色好似担忧,“夫人无事便好,真是千钧一发,好在有能人将夫人救下,只是世上稀奇人多,只在一息之间就能将人转移,不知是哪位英雄。”那人与她似乎认识,她还将帕子递给他。虽面具遮得很紧,身形确有些熟悉。但宣煊脑海中唯一想到的人,不在京都。也许真的是过路英雄,未必是她夫君。

高慧娘摇摇头,“我也不知他是谁,大概是个过路的好心人罢,来去不留名。”

“那可真是很遗憾啊。”

高慧娘从信儿手中拿下一个厚实的钱袋子,“因着我的缘故乱了公子的生意,公子的字画,我全买下了。也多些公子危难之中的援助之手。”

宣煊犹豫了一刻,好像一个书生的小小挣扎。这些些钱他是不看在眼里的,但钱是夫人送的,倒颇有几分像“定情之物”,值得好好珍藏,他装作勉为其难收下。

早已离去的阮致出现在百里之外。他将门推开,烛火被门外溜进来的夜风吹得闪烁,房中还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,见他回来匆匆为他披上外衣,见他面容苍白,正要询问,却见他猛地将外衣脱下捂在口中,呕出一大口血,面色苍白。小厮急起来什么也忘了,“将军,你被暗算了!是哪个家伙?”

阮三咳两声,站直身子,用白色的外衣将脸上擦干净,随手扔在了地上,同时也制止了小厮的话语。“还在寨子里,说话注意。我不是将军,是皇商的秦子涵。免得被听了去,功亏一篑。”

“是的公子,可是你这伤?”他闷声一想,人也沉了下来,“是不是被哪个侯老六发现了,需要卑职动手吗?”土匪窝里的候老六自打将军被劫上来就没什么好脸色,挑事情动手也不是头一回,只是不能暴露了身份,也不好真的跟他动手。真当将军是虚弱公子欺负了好几回。常山想着以后捉了这厮可不得好好折磨折磨。常山也军营里头特别的,打架功夫也别厉害,个头却瘦小的很。肌肉都藏在肚子里,所以这回假扮作阮三的贴身小厮。

“别的不说,这秦子涵痴情的名头在京都倒是挺有名的,据说为了爱妻还跳了一次河,要我说老子妻子都没了才正是快活的时候呢。”

赵老四从回寨子之后,一个劲儿地说着从京都打听来的消息。土匪窝的老大屠富举着酒坛子安安静静听着,赵老四还要说,就见阮三带着咳嗽踏入厅堂,嘴里冷冷说了一句“是么?”冷冷瞥了一眼赵老四,好像正是在回应赵老四的“快活”。钱老二学着史书中兵法大家爱拿着一把羽扇,贼眉鼠脸配上笑容更显一种小人物的奸诈。“五弟,何必劳气。”

赵老四眼睛一轱辘转,“是我老四瞎说,没学过什么有钱人家的规矩,五弟见谅,见谅。”

阮三摇头,厅中放着行军沙盘,只是比起正规军的行军布置要简陋粗糙得多,但即便是这样,朝廷还是对这雍山久攻不下。阮三自己坐在了末尾,“这句‘五弟’不敢当。”环视众人,屠富老大,落草为寇之前的在雍山脚下的村庄打铁,性子多疑但豪爽。钱老二,与其说是智谋担当不如说是阴谋担当,赵老四轻功奇巧,刘老三温和候老五暴躁,能打。只是他来了,无端端让侯老五成了侯老六。

“秦某只想知道,大当家何时能放了我,让我安安心心回乡。”

屠富笑说,“当日客栈之中,你既不走回头路,上了我这雍山,何不快快活活与兄弟们过日子?”

赵老四也插嘴“可不是,你也说了你跟阮致有仇,如今你下了山,让他逮到可就没有活路了。既然你我敌人都是那该死的阮三,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。若没有五弟你啊,这阮致怎么会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。”

刘老三按住侯老六,也压住他的不忿。赵老四还接着说道,“兄弟们没什么学识,只知道敌人来了能打就打,不能打就躲,反正靠山吃山,待在这山上谁也没法,只是五弟那弯弯绕绕的兵法,叫我们赢得有面子,这名头以后皇帝老儿也不敢来惹我们。”

阮三眉峰不动,“我与阮致有夺妻之恨,所以才出手相助,得当家们的照顾秦某心中感激。但听闻阮致行军形似疯狗,他曾屠下一座城池,毫无人性。我妻不从他,再见婉儿已是面目全非,心肝不在。(扶额痛苦)若他哪日气急,不顾后果放火烧山,这五当家作了又有何意义。”

屠富细细听了他这话,才深深凝视他,“你依旧恨他,你依旧不甘心?”

阮致装作犹豫片刻,然后毫不避讳的恨意,“对,我要他死。”

屠富顺势问道,“你要怎么做?”

“阮致摆出了空城计,如果是我,我会假装中计,我们露出败势撤退引他们上山,让兄弟们设下埋伏,做一个瓮中捉鳖。”说罢他轻笑一两声,“这雍山久攻不下在于这上山的路奇特,若非知道路怎么走,是到不了寨子里的。可当家们,这路在难寻也怕个万一,也怕他多诡计。”

“但阮三若是被伏击而死,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威慑。”

说罢他便站起身来,“秦某不强人所难,若是当家的愿意的做个缩头乌龟,秦某也只求能早点回乡。”

侯老六当下举起板斧一边要追,一边嚷嚷,“老子砍了你。”让众人一阵好拦。

那过后的几个夜晚,鲜血洒了满地,火光冲天压败星辉,蓝衣公子霁月清风缓缓走来,近了时才见他一双白靴染成红杏般艳丽,眸光如雪冷,连串的血滴在他俊俏的脸上连成一个弯钩,从侧脸到侧脸,还有一些溅在他的眼皮上,鼻尖,但那双好看的手没有空闲,几个翻转一把随意的刀寒气逼来,利落捅入。

她身子一挺,从噩梦醒来。眼前是无边黑暗,没有什么红光漫天,她微微松了一口气。距她那日见他已是好久,梦他也是正常,担忧所致。

“做噩梦了?”

耳畔突然的声响把她吓得一颤,这才隐约看清床边有人。床边人走前去将烛火点燃,阮致一身蓝衣干干净净坐到她身边,“吓到你了?”

高慧娘点点头,“有点。”想想又摇了摇头。阮致抱抱她,轻轻拍着她的背,“还有点小事要处理,明日殿前复命后就回府。”他渐渐松开她,却被她一把抱住了手臂,“还......”还要出去么?不是已经回府了吗?忽而一想,这么问道夫君,像极了娘家中不受宠的姨娘,她便说不下去。阮致拍拍她的手,见她愁眉,顺势摸着她的脸,“还有几个小匪要审,明日你等我。”随后轻轻地,他待她一向是轻轻地,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,好似不够,他又自顾自吻了她的眼角,最后唇与唇的相触,是他的慰藉,红了她的眉梢眼角。

狱室的灯光很暗,很静,常山见他来了连忙迎上去,顺势也要帮他接过身上披着的袍子,让他阻了。去时没有,来时多了一件外衫,想也知道是家中妻室的温柔。常山心里也暗戳戳快点找个媳妇,正好这次剿匪之后可以轻松一段时日。

阮致脚步不停往里走,直到看见屠富被五花大绑压在椅上,阮致示意常山,常山送上长长一份单子,他随意略过几眼,这些人的名字实在简陋,他也不曾用心记过,很快就将单子还给了常山。

“秦子涵,你还有什么算计,老六说的对,你果然是个阴谋。可笑老子还那么信你。要动手赶快,你还有什么诡计?”

阮致没有理会他,只问道常山“都数清了,一个没少?”

“数清了,几个当家的人头都摘了,那些个小喽啰也都清点过了,不至于面目全非,和屠山之前寨子的数目对上了。只是个别有家眷的,属下们没细数,现在都关在之前那间客栈,看着呢。”

“有孩子?都放了罢。”这时阮致才往前又多走了几步,朝着屠富认真问道,“你可还有兄弟在外,愿意为你报仇的那种?”

屠富吐了一口唾沫,他嫌弃躲开,屠富恨恨道,“皆丧命于你手下!你不知道?呵!莫不是午夜梦回索命时,你要跟他们打招呼。”

“入我梦来也不易,我再问一遍,当真没有?或者你有无儿女?”

常山插嘴道,“有个十一二的儿子和一个女儿,看着呢。”

阮致侧目,似是碰上了难题,“那便留不得了。”常山犹豫,屠富挣扎着起身,破口大骂。

阮致抽过常山的刀拍在他的脸上,勒令他闭嘴,“不杀也可以,充其量不过是个孩子,最后再问你一遍,可还有乱寇流落在外。嗯?没有了?好吧。”

阮致将刀放在他的脖子上,“如今只剩你一个乱贼,送你上路。”

屠富死前仍问他,“秦子涵是真名?你究竟是谁?”

阮致一顿,将刀放下,然后脱下外袍。转身将外袍放在常山手里,认真嘱咐,“滚远点。”常山一愣,退了好几步,阮致不满意,再挥手,常山便靠在了墙上。

回过神,手中长刀翻转,轻轻使劲,砍下一个人头咕噜噜滚在地上,喷溅了一脸和一身的血,他若无其事抹了脸。常山咽了口水,尸首分离,将军最近可真凶。死得妥妥的不负他最新的人设:凶神恶煞阮挖肝。

常山走上来要给他披衣,让他止住,只见阮三将衣服抓在手里,离去时嘱咐“收拾干净。”

常山(委屈):将军嫌弃我了,都不让我近身了,哇的一声就哭了。

 

(十一)

“查到那个小娘子是谁家的了?”

“查到了,可是......”

“不要这么多可是,我只要知道,有没有办法抢走那个小娘子。”

 

府内,高慧娘陪着老祖宗说话,老祖宗将她的手与阮静儿的手一同压在膝上,嘴里头念念。阮静儿前不久刚定了婚事。那人阮三见过,温厚知礼,有过一个正妻,可惜孩子都没生一个就去了。在阮三眼里,更美中不足的是他过分良好的家室。江侯爷家的长子江如铭。阮三功绩再高,家里头都是势单力薄的,名气也高,平头百姓听到他的名姓总是敬畏的,可世家子弟不同,从谁也不愿将女儿嫁过去便可以看出一二。江如铭也算是京都的优秀男儿,只偏偏有些身份的谁愿意嫁过去做续弦,没身份的顶破了脑袋人家也看不上。阮静儿年纪也大了,本来也只想寻个小官嫁了,可偏偏一朝与人看对了眼,她便如同飞蛾扑火般入了迷。不然让阮三来说,是不愿意让她入了豪门大宅费尽心思谋求算计的。

老祖宗无非是想到了阮静儿陪着她的时候不多了,所以这阵子格外怜爱,总要拉着她说说话,慧娘每日都过来请安,老祖宗也顺势拉住她。

老祖宗一边难过得要紧,一边也开心得紧,阮静儿总算是寻到了好归宿。可没过一会儿,她心思百转,“盼着你和三郎早日生个大胖娃娃,好让老祖宗高兴。”慧娘的笑只来得及扯开半个,又听老祖宗无意扯到,“这江姑娘的心上人寻到没有?”

“缘分的事情,哪是说来就来的。”

“是吗?我听三郎说她那个师傅厉害,可要老祖宗来说,珍惜眼前人,才得心上人。”

阮静儿一听,打岔道:“江姑娘还小呢,况师命如山,兜兜转转的总有找到那一刻,毕竟是三郎的救命恩人,找不到让三郎帮帮忙,姑娘家也盼着有个好归宿的。”

高慧娘轻轻福了身子,“三郎近来劳累,厨房里给三郎煮了补汤,孙媳去看看好了没有。”

“对对,三郎的身子你可得照顾着。”

高慧娘离去的脚步是有几分冷漠和快速的。老祖宗抿紧了嘴,有几分不高兴,“静儿啊,我的宝贝孙女,你走了就没个陪老祖宗说知心话的人囖。”

“孙女会常回来看望您的,再说了还有慧娘照顾你。”

“慧娘是不错,可就是想不开啊。日后三郎纳了江姑娘,她只怕更想不开。”许是因为要嫁人的缘故,阮静儿还不愿意想到纳妾这个事,只道,“以后的事情还多着呢,说不准啊明天慧娘就有了,我们阮家就有小福星了。”

高慧娘身后跟着的是秀儿,哪怕不回头,她也知道秀儿的脸上是哪一种闷闷不乐。她的脚步更快,只因她也听不得这话,更何况她伺候长辈那么些时日,然而竟没得到半点怜护,只觉寒心。

忽而脚步一顿,身子一拐便藏于廊柱后。秀儿大半个身子让她拉了回来,刚露出半点惊呼,秀儿便自己捂了嘴。

好在距离有些远,慧娘伸长了耳朵听,也只能听见知零片语。

“有何事?”

江依清冷,但面容浮现一点羞怯。“我奉师命来寻我三生的有缘人,其实兜兜转转,眼前人即是有缘人。”

阮致眉头一皱,他记得江依寻错了宣煊,而非阮三。

“此话从何说起?”

“将军也许不信,可师傅早已告诉我,你就是我的有缘人,所以他一开始才会送我相助。”
“这么说,你一开始便知我是你要寻的人?”

“也,并非。可那日将军身受重伤,我心恸异常,才知你是特别的。”这话不算假,在她未想起前世时,她对他便有了前世未曾有的心悸。“师傅曾说,遇见了有缘人,我看了一眼,便知是他。”

她亦说得深情款款。

只是阮致不由得轻笑,“江姑娘看我也不止一眼了,况此前你便说过,有缘人手腕有印记为证,今日这番说辞略好笑了些。”就算天命书说是他,他也不能承认啊,说罢他将抬手,袖子向下滑,露出手腕,只说“我手上并没有你有缘人的......”眼睛一撇,楞了,好在他够淡然,手腕朝内,对着自己,袖花一甩,双手背到身后,“你早看过,我腕间并没有有缘人的印记。姑娘别说胡话了。”

“我也不知如何解释,可你真的......”

“够了,我已有妻室,如果我真的是你的有缘人,那只能是有缘无分了。”

说罢转身而去,没有丝毫犹豫,只留江依原地失神,喃喃道,“原来你不是这般说的。”

阮致坐到书桌前,窗前一瓶春梅向外伸展,他不见它的美貌,只盯着腕间的一株墨色莲花。那莲花开得很盛,这回出现时没有任何感觉,以至于他都忽视了。“也算是老朋友了,什么时候出现的?我怎么没些印象。”

没多时高慧娘就端着补汤进来,补汤放在桌上,他手长端到嘴边,结果就是烫了舌头。高慧娘隔着桌子去抢,用帕子去捂他的嘴。“少见你这么着急的,慢点,等凉了再喝。”

“这什么?”

高慧娘笑,“喝得这么急,瞧也不瞧的,这要是毒药你现下就任我宰割了。”

“夫人要我的命,毒药我也喝的。”阮致面色不改,用汤勺来回搅弄,颇有些委屈,“烫得我舌尖发麻,估计喝什么都尝不出味道了。”抬眼时候,高慧娘俯下身,托着下巴凝视他。他眼皮一跳,“怎么了?”

高慧娘头一侧,“夫君长得俊,多少俏姑娘想给你熬汤下药,迷得你晕头转向最好。”

阮致沉默,没过一会儿他认真道,“那我在外就不喝汤了,别的也不吃。”高慧娘直起身子,走到他身边,还是没忍住问道:“方才我见你和江姑娘在说话,说的什么呢?”

阮致少见的有些心虚,“没什么,就是问问她什么时候能找到有缘人,找不到趁早将她送回她师傅那里去。”私心很重的高慧娘悄悄点头,“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,总在我们府里住,确实对她名声不好,那......她......”她忽而觉得自己的过于小气,像极了娘家的正房和自己的姨娘,尖酸刻薄了些。她向来是明事理的,但要她此时来装大方,她私心不想。阮致将她拉到怀里,“我已让人通信她的师傅。”一句话后他便不想谈这个话题了,只新鲜的用手指刮着慧娘不知什么时候浮现的莲花印记,“什么时候出现的?”

“什么?”她推开他的手,摸摸自己的额头,阮致的手指躲开她的手又抠了一会儿,“你照镜时没瞧见?”还是不能瞧见?他将袖子撩起,“你看着墨色莲花,与你头上的像不像?”高慧娘惊奇,半月前她隐约记得没有,是漏看了?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,“真有莲?”兴许是她过于惊奇的表情十分可爱,阮致罕见地笑,然后摁着她的,抬头亲了亲她头上的莲,红了窗边的一只独梅。

他将她抱起,拥到榻上,春光袭来,他不得不承认,人间的片刻欢愉偶有令人回味,偶有。

事了,他轻咬着她的肩,平复着喘息。

这般平静的生活会过多久呢?他无限的生命来算着有限的几十年,实在难断。他曾闭眼便百年,如今却是一天天清晰地做着一些细碎小事,有时觉得太慢了些,有时觉得太长了些,这一刻,有些长,亦有些瞬息难留的感慨。

阮致剿匪前,阮家的女眷都按往常一般去为他求个平安,如今又一桩事了,自然是要去还愿。而高慧娘被劫亦是在这一趟的还愿中。

马车入林时,高慧娘正与江依坐在一块,宣煊那平常不过的马车跟在后面,他要查清楚是谁家的小娘子,在简单不过了。可偏偏是阮致的娘子,他在外依仗阮致,又有兄弟之情在,他这一趟不过是,不过是来看她一眼。

见一美人兮思之如狂,更可况只见了一面。那在见一面,便知不过尔尔,那再见一面也不会觉得多般稀奇了,那就在见一面罢。因着这个原因,他特地将阮致调开,将阮致困在宮中替他办事。

日头正中的时候,阮致透过宫墙看云,越看越不舒心。他翻阅天命书细致,上回他知江依与宣煊宫外会有一见,也估计慧娘会牵涉其中,他即便远在千里也时时关注,多时,他悄悄都回去过。很多时候他像个影子跟在她们后面,悄无声息。

那时,每一个瞬移都会让小世界的夜空都会凝聚起旋涡,都会伤他人类躯体的肺腑,更何况是那千钧一发的救援。好在他一有天界赠与的宝物相助,二来他施法时短,亦不伤天命书中他不能伤之人,未曾得到天命书的排斥。至于他片刻的异常,被定类为这个世界的奇人异士,这类人多半是知天命,算天命,所以一般慧极必伤,所谓天妒英才不外乎如是。

他记得今日,但也早早忘了,因为他已将山匪赶尽杀绝,应当不会在有人劫持高慧娘与江依才是,这在昨天而言,似乎就是个普通日子。但自打他想起这一事,他越想越不安心。

还是去看看才安心。

天边片刻阴暗,修为极高的长老在入林的那一刻便敛去所有修为,他喘息,擦去唇边的血。然而站直身子眼前又是一番混乱。

老祖宗和阮静儿还有几个丫鬟躲在马车旁哭喊,宣煊带过人太少,恶人与他的侍卫打斗,宣煊也被一两个人挡住,身后还护着一个江依,一时脱不开身,但看他眼神焦急望向某一处,便可知贼人踪迹。阮致视线一转,面色尽变,慧娘不见了。只怪他过于掉以轻心。他走入战局,捡起死人手中的一把刀,一挥一落便是人命一条又一条,他救下摔倒在地上的秀儿,秀儿扯着他的袖子哭到“夫人被抓了,那边,快救夫人.....”他翻转手中刀,最后只剩下一个瑟瑟发抖的刀下人,和一个被他踩在脚底下的。老祖宗拉着静儿壮着胆儿朝他就近,“三郎小心啊。”又停在有距离的地方,阮致侧头时候,一双眼红得厉害,煞得凶狠,他问刀下人,“人呢?”刀下人怕极未答,阮三便将刀捅向脚下踩着的人,刀身抽开时,血溅开,落在阮三的脸上,那人抽开腿要跑,又一屁股摔在地上。阮三走进两步,他颤抖着往后退了,“饶、饶命,江、江小侯爷让小的干的,大爷饶——”他只想捉了人就跑,没想到这人一个活口都没留,眼珠想外翻滚,身子已经冰凉透了。

 

(十二)

梦里想过,她会与君偕老,日日与庭前春光不负,岁月静好。

但是梦的破碎一刻而已。

“小美人,公子抱抱。”方寸大点的地方她抛不开那纨绔子弟张开的双臂,她也想守节去死,可是手无寸铁,她被逼到床角,被撕开了半边的衣裳。那曾有夜里三更阮致吻过的痕迹,可很快就会变得脏污,她散落的发,眼角落下的泪,都有一种决绝。脏臭的男人躯体正朝她扑来,她掌心摸着冰冷的墙,她还有一堵冰冷的墙,这堵墙可以了断自己,可以保全自己。

三郎......

她也会想起三郎闹市救她,可是她也明白,来不及的。

如果这是一篇戏文多好,戏文里英雄会来,有情人能眷属。

她咬破了唇,门外一阵喧闹,她拍开江奉的一脚踹去,玉足却落入江奉的手中揉捏着,恶心之至,她冷笑一声朝着身后的墙猛撞去。

却没想到江奉这个人做多了这种事情,哪个小娘子没寻过死,他眼疾手快挡住,“小娘子啊,爷我有钱有势,从了我有什么不好呢?”

说罢要去捏小娘子的肩,要去亲小娘子的嘴,门却被突然撞开,一个小厮摔在地上,“大胆,谁敢搅了爷的好事!”他身后一看,一个血人森森盯着他,吓得江奉摔下了床。那身蓝衣,早已染成黑色,黑的过分。

慧娘仿佛看见了希望。

可下一刻她想起了什么,低头用力地拽紧自己的衣服,半边袖子已经残破,她好几次将拉起来却还是可以看见露出的肌肤,不停地挡啊,挡啊,怎么都挡不住,尽管江奉还未来得及做什么。几次过后,她终于发现衣服已经残破,再努力,也遮不住,事情已经发生,怎么也回不去,她的清白已经不清不白,她迷茫了片刻,闷声落泪。

阮致靠近,她才回神,却想将自己缩到墙里。

直到阮致抱住她,她听见自己声音,充满了泪水和委屈的声音。

“我以为你不会来了。”

一句话像一根针,扎了他一下。

他吻了她的耳垂,“我来带你回家。”

罕见地嚎啕大哭在他耳边响起,她是一只受伤的小兽,难过得不由自主。


江奉好像想起了阮三是谁,想起了这个小娘子的夫君是谁,哆嗦着脚往门口爬。他是想这阮三吃了哑巴亏,到时候小娘子名节已失,将军府肯定是要遮下丑闻的,小娘子还不是任他摆布。哪知道这将军这么凶,待他爬到门口,跟着他为非作歹的人,死伤大半。江奉勉强起身,见着了着急跑过来的江老侯爷和他大哥,正想躲到他们身后,可回头又被阮三一个眼风吓倒在地。江老侯爷是最疼这个宝贝儿子,上来用身体护着,回头气也不足,“阮三,你这是要滥用私刑。”
阮三将脱下身上的衣服盖住了慧娘,转而气势汹汹要拿江奉狗命,江如铭斯文,拦在父亲身前,“此是确实是我小弟糊涂,还请阮将军绕我小弟一命。”他掀起衣袍跪了下来,“小弟年幼难免行差踏错,罪不至死,况将军一时冲动只会让府上女眷日后无了依靠。”
阮致不认得这个男人,只一脚就要将人踢开。世上万没有兄长为幼弟下跪的道理,只是他连着男人是否真心下跪也不关心。此时老祖宗来了,阮静儿扶着一阵小跑,头上钗环凌乱,江依在身旁,驱马将人一并带来的宣煊更是三两步走上前,一把抓住他执刀的手。“三郎,此事由朕定夺,朕知你心恨,必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。”看阮致并半分要收手的意思,阮静儿看了江如铭一眼,也走上前去抓着阮三的袖子哀求,“人命关天,三郎勿要动手。姐姐求你,姐姐求你。况慧娘也未有分毫的损伤......”
阮致深深凝望了姐姐,挣开所有人,回身抱起高慧娘,江奉的腿软了下来,众人也歇了一口气,出门之际,他甚至也没看阮静儿,“仅此一次。”
过后便谁也没看见了。
(十三)
江依看着空荡荡的房间,有些失望。
师妹从屋内倒立下来,说道,“我知道了,师姐你跟我要情人蛊是为了把有缘人抢过来!不过这有缘人怎么有妻子了?”
江依摇头。
她不理会师妹,匆匆走出门外,却在一棵树下见到了宣煊与阮致。她躲了起来,小师妹从她身后出来,“师姐,这两个哪个是你的有缘人啊?”
江依不答,小师妹努努嘴,用心地听着那两人,黑衣的靠在树上,蓝衣的站得很直,很是无趣。她听见那黑衣的说,“三郎,你把她让与我,我知你不屑加官进爵,可我也不忍见她在你身边难过。”
“她在我身边,不会难过。”
“会,如果不会难过,她不会自请离开。”
话音刚落,阮三拔腿往房中走,不久前被他放在床上的妻子不见了。房中物件俱齐。江依将手中的情人蛊握得更紧了,老祖宗杵着拐杖站在房门口,低声骂了一句“有辱家门!”她也听见了那“让妻”的笑话,而此前劝说“慧娘没有半分损伤”的姐姐,也低头不看他。人心真是难测,翻脸无情。
他衣袖轻摆走出房门,未给江依半分眼色,宣煊将人拦住,“你赶不及了。”
老祖宗不让他走,“你要去哪儿!”
“去她在的地方,她在哪儿,我就在那儿。”
江依不甘心,“你与她夫妻情分不深......”
得他回眸,顿步片刻,“会深的,日后我会与她有儿,有家,有白头,有死离,只与她有。我最大的任务,就是让她心满意足的过一辈子。这是她所求,也是我所求。”
是啊,如果他早已有这些期盼,那她算什么?重回一生,难道不是为了挽回有缘人才来的么?她手上的情人蛊是给宣煊的,还是给阮三的,给了谁,才能得偿所愿呢?
她双手落下,老祖宗喊着让阮三停步。

那时还在光佛寺山脚下的高慧娘正为自己戴上了方方正正的帽。


青山碍人,山上有一大石,石旁有一石桌,石桌上有一个身着僧袍的小尼,小尼趴在桌上看青山,青山不会老。
大石上还坐着两个娇俏的小妮,看青山乱了眼。
信儿将高慧娘叫起,走回山上独居的小屋。这里是光佛寺的后山,有檀烟袅袅,有经声悠悠。换了个地方,小木屋的窗口被支起,高慧娘换了个地方趴着。寺里的僧人都知道她是哪家送来的夫人,除了日常的斋饭,也再没有人上来。
小尼有个新的名号叫忘尘。忘尘独自在这里好几日,她不难过,好像自在悠闲,只是多时会看着山外发呆。忘尘想起不久的前尘,居然没有太悲伤痛苦,只是一次她被救,两次她被救,丈夫是个再好不过的丈夫,如果长此以往,他们会是彼此最爱的爱人。
“可惜,戏本里的有情人终成眷属,终究都是假的。”
“一辈子,说来也好难。”
“好难。”
“好难......”
她这样的自言自语,不知道藏了多少的心事,只是最终云淡风轻的面孔,也情不自禁红了眼眶。
好生委屈。
她第一回觉得实在没用极了,也实在太念想一个人了。
念想起那个人身上的蓝衣,其实他穿蓝不穿蓝他自己并不在意,因为衣橱里的衣服都是她精挑细选,第一回真正见他,他便穿蓝,只是那时是宝蓝。她爱他清冷如雪山之巅,让她望而却步,却每每似海浪汹涌而来将她拥紧,所以她也爱他穿淡蓝。他好听话。她又念想起两人耳鬓厮磨时的话语,他总说自己做丈夫不过关,一指缠绕着她的发,咬着她的耳垂轻轻问,“你舒心吗?”她也想偷偷问他,“你快意吗?”这样的夫妻相伴是他们各自的渴望,她怕他有不满意,也夜夜为他在意他而感动。
念想着念想着,不禁想到宣煊的许诺,宣煊要她在山上静修,好让她可以换下身份带她回宫,而老祖宗再疼爱她也看不惯她让别的男人觊觎或倾心,她来修行,是宁愿孤独,也不愿阮郎辗转反侧,是宁愿就此果断分开,也好过有一日熬成怨侣。
她怕,怕三郎说了不在意,心中成结。
几天过去了,宣煊常常借故来看她,她当然也拒之门外。这男人她熟悉却不动心,可令她忧思的三郎不来。
是不是他被老祖宗说服了,他不要她了。
还是遇到了哪个好看的女子,他总是令人钦慕的。所以不要她了。
或许,她本就不重要,所以,他不要她了。
好生委屈,“阮郎......”该死的讨厌死的阮家三郎,放在窗框的指骨一块被泪水打了一下。
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,握上。不是蓝衣,确是熟悉的冷冷的清香。
她心中乍喜,缓缓回过身,见他也是一身破旧僧袍,一顶帽子。
阮致可以运筹帷幄,现下却是少有的犹豫和不安,大约是因为他太想完成仙子的愿望,大约他总是无法让仙子满意,所以好胜心上来了吧?所以......他此刻才忧,忧她落泪,忧她不喜。
他将僧帽摘下,光滑一片的小和尚。
“我想带你回去,我怕你不愿回去。”
“你今日是第一回叫我。”
“我不会做一个好夫君,大约是,你想做什么我便陪你,你愿意山门修炼,我也可以陪你。”他摸了摸光头,本以为慧娘会高兴,可是她泪流愈加汹涌,脸颊也憋得鲜红,他哪里还想得到什么计策,什么仙子,直去抓她的双臂,着急又小心问“我错了吗?你别哭。”
风一阵阵吹过,吹动人心扉,弹下泪曲一首,她停不下,第一回哭得大声指他“蠢蛋!”,也是从这一回开始,日后她骂起“蠢蛋”毫不嘴软。
阮三无奈,只好要抱她,让她推开了,僧帽也落下,一头青丝滑下,她含着泪本来在哭,现下又笑,又哭又笑地戳着他的胸膛,“谁跟你似地剃光了,我是带发修行。”

阮三笑了,她额间的莲色与她的容色向映衬,是雨后新莲,他情不自禁吻了她的额。他对凡人男子突来的情欲已算熟悉,吻从额间滑落带脸侧,手也从双臂放到腰间。他将她横抱起,放在小木屋里简陋的床上,手飞快地解开她的衣带,掀开僧袍,便可以看见绿色的兜子,一条系带缠过她的脖颈,一双雪乳随着呼吸一升一降,可见她也不平静。

起初是有些羞赧,但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,那一刻大着胆子缠上的他的身体,抱紧了他。

屋外安静得很,信儿悄悄将门开了个缝,之间一个光头小和尚骑在小尼身上,她急得要推门,让秀儿抱住,信儿压着声音,“这可是山门之内!”

秀儿不在意,也压低了声音,“这有什么,谁还敢来拦着不成?”


这里也是车


慧娘主动吻他,他深深舔了她额间的莲,心中五味杂陈。

信儿将秀儿的眼睛遮住,“羞死你了。”秀儿红着脸,“没、什么都没瞧见嘛。”

几日后,老祖宗带着阮静儿上山求阮致回去。对着慧娘不至于横眉冷对,但也不正眼瞧她,她心想也知,如今老祖宗只当她勾得阮致不着家,心里不知多烦她。可,若要她不跟阮致在一块,留在这山门,那不也是荒废她大好青春,老祖宗也愿意过来请她回去,她便也装作不知别的,只扮作感动就是。

老祖宗也无奈,她就一个孙儿,横不能真当了和尚,那岂不是阮家要绝后了?这光佛寺的主持也上门去请她,这两人虽在后山,但是不少小僧见他们情意浓浓,不加避讳的恩爱,还......惹得小僧们是春心动荡,这可如何是好。但他们又不敢跟阮致正面刚,只好打听了情况,请了长辈来将这对鸳鸯请回自家的池子里。

一年后,阮静儿便嫁了,嫁的是江侯爷家庶出的大儿子,没过多久,承袭爵位的江小侯爷被人发现浸死在河里,是被人生生摁在水里闷死的。老侯爷大悲,凶手却很快就找到了,是被小侯爷逼死妻子父母,曾经的皇商之家现在的落魄平民秦子涵。世人为他呐喊不平,他却自甘落入牢狱。而后,据说在牢中自尽了。阮静儿却因此成了侯爷夫人,老侯爷因此事大病不起,她的夫君却在弟弟的灵堂前露出了诡异的笑容,她垂下眉眼。

她如今,也算不错。只是会常常想起弟弟,不知何时,竟然生疏至此。

后来还是慧娘与她同时有孕,两人才又常常来往。慧娘只道,“那过去的事情,我都记不得了。”而后说道自家夫君,难免阮静儿就想到了后院新进的小娘子们,她怀着身孕,丈夫有需求是正常,只是,“三郎对你真好,他说了只有你一个,便只有你一个,他从不说谎的。你也是有福。”说话间,她又想起了江依,“我原以为他是有几分喜欢的江姑娘的,可见你对他多重要。”慧娘只笑笑不说话。

晚上回了房便压着阮三,状似不经意地问,“也不知道江姑娘最近怎么样?可找到她的有缘人了?”说罢便磨着阮致腕间的墨莲,阮致玩着她的头发,颇为认真的回应,“你要给她做媒?”

“瞎想什么呢?”

阮致没有告诉她,在他上山寻她之前,江依敬了满酒一杯,他捏在手中就要喝下,却又被她拦住。江依告诉他,“过往或许我枉顾你的真心,但如今我是真的心悦你。不为那腕间的缘分,只是......心之所至。”

阮致冷静道,“我应过夫人,别人递过来的东西我是不吃的。但这酒我喝了,过往阮三或许是心悦你的,也不为腕间所谓的缘分,但如今,慧娘是我心之所至。”

江依轻笑两声,还是将酒夺过,“你与以往是不一样的,我与以往也应当不一样了。”她仰头喝下,酒中是蛊,这蛊自然是一对的,她喝下了这杯,将来会为另一杯如痴如醉,也好,将来遇见了那个喜爱她的,她也还多爱别人几分。

阮致心知肚明,或许他不来,阮三也可以与江依成就好姻缘。可他又怎么料到江依会重新看上阮三呢。他只想原是他扰乱了天命书的一切。

他甚至也没有为她送行。

“在想江姑娘?”

阮致低头看她,求生欲突现,抱紧了她“在想我们孩儿,叫什么名字好呢?”

后来,阮致辞了官,带她带着小儿子时不时出门远游,好一对神仙眷侣。

阮风凌赶回来的时候,父亲带着母亲在高峰上看青山不白头,日出耀眼,渐渐又绿带染红,日头残下半面,往下望去烟雾缭绕,或许溪间小鹿三两,虫鸣欢快,只是缺少了人气,如小巷子里传来的酒香,马车滚过石路,二郎路过小摊,后头一群女儿伸出头朝他招手。她的精神气衰得快,今日却是最清醒的,窝在他的怀里,脑袋里都是回忆。

她也没想到,如今她走得比老祖宗还要早,不过也早在她生下大郎二郎,老祖宗便也不怎么爱记得过去的事情了,还待她像刚嫁来一般。

“这一辈子,你舒心吗?”阮致问她,亲吻她的侧脸。

“舒心的,不是皱眉老太婆样子离开,我是舒心的。”她玩笑问过他,年岁长了,脸上覆满了皱纹,是不是就不讨他喜欢了,他那时几分认真,“我从不是为了你的皮相和白骨停留。”她反倒生气了,掐他,“三郎是说我不美,生的不好看?那还真是委屈你了。”他百口莫辩,所以现在学乖了,他说,“你向来美丽,不论什么时候,都是好看的。”

她开心地笑,身上却用不上力,她说话越来越慢,“三郎对我,也是好的。舒心的。”

“只是三郎,我贪心了......”

“怎么?”

她额上的花突然这时全盛,阮致的腕间发热,于是与她四目相对,见她一笑,阮致一顿。而后她便在他怀中闭上眼。

阮致抱紧了她,心中骤然失落,那一眼是仙子。仙子洞悉一切,与他的慧娘陌生多了。可仙子是慧娘,慧娘也是仙子,他抱紧了慧娘,总觉得心中空落落,怪异极了。

等到阮大郎风凌和二郎上前去,才发现正值壮年的父亲也停了呼吸,随着母亲去了。

也许因如此,后来老祖宗打骂二郎的时候,总要骂他一句死心眼,就跟他的父亲一样。

一行大雁飞过,星河骤然落下,此间多了一段话本常用的素材,却再无一个慧娘。一个白衣的姑娘行走江湖,再不执着有缘无缘,一个黄袍的男子靠着椅背,他酒一杯,一杯,再一杯,那莫名而来的眷恋像线绳缠起了他两辈子的孤独。

而后他猛然抬起眸子看窗外的天,嘲讽与讥笑,笑自己可怜,他人可恨,酒盅被他生生拍碎。

“好一对宿世鸳鸯!”

 

番外——阮郎顾

阮郎是京都中有名的风流俊才,平日里消遣不多,宿眠花柳,唱诗作画,看遍这京城中众多的美人面。

青楼佳人盼他留,盼他走,闺阁千金求他一眼,怕他一眼。他不似哥哥与父亲冷面,偶尔还是爱笑的。他又不似哥哥和父亲看似冷面,实则温情,才有女子念他、思他,又怕极了爱他。 说他一句“没良心的”,其实哪个不是还有一些些期盼,盼他动会儿心。

但阮郎便是这样心无定所的人么?还是冷心的人呢?他是居无定所,山川大海都见过的人,他家世好,皇帝是他的干爹,哥哥保家卫国,父亲随着母亲离开人世的时候,他也已经成人,他可谓顺风顺水,也没有什么家庭的阴影。他相爱的父母早已为他打下爱情的标杆,却高高挂起。

阮郎的哥哥和嫂子,是门当户对,相敬如宾,即便是这样,温柔的嫂子会为哥哥随军,哥哥因此恋极了嫂子。阮郎觉得理应如此,却并不羡慕。

他年岁到了,家中也介绍了不少相貌人品姣好的女子,甚至如同他的母亲一般。可他不要。

他在等一个人。

谁呢?其实他也不晓得。

母亲离世的时候已算是世间少有的幸福女子,一辈子如愿,只是有一点遗憾,这点遗憾父亲不懂,他却鬼使神差地懂了。

就那一个人,他就等那个让他心甘情愿的一个人,然后,发了狠的爱她。

可是茫茫人海,他一度以为是遇不见的。人生最苦不过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。好在,他也算幸运人。

他那不算亲厚的江姑姑嫁到了江湖上有名的四崇山庄,庄主义薄云天,少年时有个心爱的女子,那女子爱上的却是另一个人,两人生下一个小女后惨遭不幸,这女儿便让他捡回去养了。带着一个女儿的大龄单身汉不好找娘子,他本也歇了心,后来遇见他江姑姑,不知怎么便成好事。江姑姑冷清,但庄主敦厚,两人感情不错,到将小女儿养成了天下第一才女和江湖第一美人的称号。美人他见得多了,不过尔尔。

而那天,他是来参加这个第一美人的婚礼。 这个第一美人嫁的,也是有名的青年才俊,比他要差一些,差一些女人缘,差一些相貌,差一些身家,但只差一些,年少有为的少年郎是个仗剑江湖的少侠,也是多少江湖儿女的梦中情人。

只是,多少泛黄纸页传流下来的故事,没有一个说,天下第一美人会跟天下第一才子在一起。

天下第一魔女来了,她穿着清凉,将那新郎少侠从众人眼下勾走。天下第一美人便将盖头掀下,而阮郎,成了天下第一烂人。

在别人的新堂,看上了别人家的新娘子,一见钟情,心如鼓擂,不是天下第一烂人,是什么?

她要去抓别人的衣角,他的脚步便随她动,她抓不住别人的衣角,他便痴痴地在背后看她。说来可笑,是见色起意么?说来自己也不信,就算她不是这般美丽,他见到她的眉眼,都会深陷,那眉眼一皱,他心就皱了。

他在心里细数了自己的种种优点,譬如他绝不会再拜堂时弃她而去,譬如他相貌极好,是少侠比不上的,譬如他武艺尚可,只怕少侠吃不过他三招,譬如他家世很可以,绝不会让她吃苦,就算是陪她仗剑天涯,也能锦衣玉食,不沾染半点路途风尘的折磨。譬如......他总与少侠比,他着实看不上少侠,也怕她看不上他。

话本里说,她这种人,是温柔到了尽头,就恨到了底,最后也是执着到死的。

他夜里等在树上,她离开山庄的时候,他正好被几个山匪打劫,可怜他一介书生,手无缚鸡之力,好在过路女侠相助,好一出美救英雄。

他那有钱的马车请了姑娘上车。

于是互通了姓名。

他的名无人不知,她过于单纯,只以为他是平凡一小生,可让她知道了他的名,不免就知道了他被众多女子追捧的故事。她会不会当他是个纨绔,她会不会因此对他心生戒心。他的优,他的好,他都要斟酌几分才敢拿到她面前。

他的字却鲜为人知,只有亲近的人才唤他的字。

 

“在下,阮姓,字明瑾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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